來源:經濟學家圈
2024年12月18日,由中央財經大學金融學院、中央財經大學國際金融研究中心和鴻儒金融教育基金會聯合主辦,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協辦的“第十一屆亞太經濟與金融論壇”在北京成功舉辦。本屆論壇主題是“應對全球金融治理新挑戰:布雷頓森林會議80周年反思”。會議特邀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原副總裁、中國人民銀行原副行長朱民發表演講。本文根據演講內容整理,未經本人確認。
特朗普2.0:世界經濟與中國經濟
朱民
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原副總裁
中國人民銀行原副行長
此次我發言的題目是“特朗普2.0:世界經濟與中國經濟”,圍繞三方面的議題進行展開:其一,回顧特朗普?1.0?時期的中美貿易摩擦,剖析其為當下經濟形勢遺留的經驗教訓;其二,深入探究特朗普?2.0?階段的政策走向對全球經濟的潛在影響;其三,著重研討中國經濟在面對特朗普?2.0形勢下應采取的應對策略與發展路徑。
一、特朗普1.0和中美貿易戰
從美國方面來看,特朗普1.0時期征收的約?800?億美元關稅,其成本幾乎完全由美國消費者承擔,這推動了美國國內通貨膨脹的上升。通過經濟模型測算,貿易戰對美國經濟增長造成了負面沖擊。
過往的經驗和教訓指出貿易戰對中國的通貨膨脹、貿易、股市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。自貿易戰爆發以來,中國出口至美國的商品關稅稅率大幅攀升。此前,中國出口美國商品的平均關稅稅率約為?3.26%,經多輪加征后,部分商品稅率提升至12%-13%,對價值500億美元的商品加征關稅后,涉及2500億美元價值商品的稅率甚至達到19.7%,關稅覆蓋率高達中國對美出口商品的70%,漲幅顯著。關稅提升導致中國出口結構發生顯著變化。以電子產品為例,中國電子產品在美國進口電子產品中的占比在最高時可達40%,但2018年貿易戰爆發后急劇下跌,當前僅略超20%。與此同時,東盟占比上升,盡管其中不少產品由中國企業在東盟投資生產,但這部分核算不計入中國的GDP。這與日本曾出現的產業空心化情況有所區別,這種變化對中國經濟的影響不容忽視。
從出口總量來看,2018年貿易戰爆發后,中國對美出口急劇下滑,2020年疫情爆發后,全球對中國產業鏈的依賴度有所上升,近期又呈下滑態勢。從總量看,中國對美國出口額維持在5000億美元左右,貿易順差約3500億美元,在美國市場的份額從21%降至15.6%,表明中國產品在美國市場仍具有較強競爭力,只是未實現增長。與此同時,得益于貿易多元化戰略,中國對亞洲、歐洲和東盟的出口自2018年以來均呈上升趨勢,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貿易戰對貿易總量的沖擊。
中美貿易戰對中國股市也造成了較大沖擊。以滬深300指數為例,2018年貿易戰爆發后大幅下跌至2800點左右,這主要歸因于市場信心受挫,不確定性急劇上升,以及外資流出等因素。美國股市同樣經歷了下跌后調整反彈的過程,只不過下跌態勢相對緩和。
此外,美國制造業占GDP的比重自2018年貿易戰后持續下降,2019年更是急劇下滑,這表明制造業回流美國并非易事。貿易戰促使美國的進口來源更加多元化,從過度依賴中國轉向全球,但同時也導致進口商品價格上升,推動了國內通脹。總之,特朗普1.0時期的貿易政策在關稅、貿易結構與總量、股市以及產業轉移等方面均產生了深遠影響,值得深入研究與反思。
二、特朗普2.0與世界經濟
1.特朗普2.0對美國國內經濟沖擊
特朗普2.0經濟金融政策涵蓋多個領域。首要的是減稅舉措,針對企業實施減稅政策,同時在產業政策上對能源、國家重點制造業以及軍工等領域予以支持。然而,其貨幣與金融政策、移民政策以及國防政策在實施路徑上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。就當前美國國內已明確的政策而言,若延續現行減稅政策并增加政府開支,美國財政赤字將持續攀升。IMF《世界經濟展望報告》顯示,美國結構財政赤字率在2028年后預計將維持在4%左右,加之3.5%左右的利息支出,聯邦政府財政赤字率將擴張至7- 9%。70年代美國財政赤字曾對美元造成嚴重拖累。特朗普2.0貿易政策對美國經濟的影響首先表現在財政的持續擴張,其次,財政擴張極有可能推動美國利率回升至5%左右,并引發通貨膨脹反彈,盡管關稅成本可能轉嫁給消費者、公共債務會使美元走弱,但資本回流又會促使美元走強,總體而言美元走強趨勢較為明顯。美國新產業政策的著力點尚不明晰,尤其是產業資本流動方向難以確定,特朗普對產業政策的闡述相對有限。
2.特朗普2.0對華經濟政策
美國稅收基金會和彼特遜世界經濟研究所分析指出,美國對華貿易政策難以一步到位實施60%的關稅加征,存在逐步提升關稅的可能性。例如先從10%再到20%,逐步遞增。國會有可能通過取消中國最惠國待遇政策的提案,一旦實施,現行關稅將從3.75%大幅提升至25%左右,且覆蓋范圍達到百分之百。對中國企業實施制裁,逐步停止從中國進口制造業產品,這將導致中國資本流入近乎歸零,科技合作受阻,制造業面臨脫鉤風險。60%關稅的核心意圖是實現制造業脫鉤,目前出口制裁與投資約束已日益增多,諸如美國資金被限制投資中國股市,政府基金和養老基金等也受到約束。因此,特朗普2.0在貿易方面的對華經濟政策相較于1.0階段將進一步強化。從特朗普1.0?至拜登時期的對華政策來看,主要存在三個支撐點:其一為直接的貿易打壓、制裁以及資本流動管控;其二是通過產業政策提升美國競爭力,促使制造業回流美國,拜登在這方面的推進力度強于特朗普;其三是構建全球聯盟以遏制中國。特朗普與拜登的方式有所差異,拜登側重于全球聯盟,而特朗普主要與單個國家簽署針對中國的貿易協定。從這三個維度綜合判斷,特朗普很可能全面繼承拜登的相關政策,這將進一步加劇中美經濟摩擦。
關稅的影響不容小覷。以中國對美國出口為例,中國對美國出口加征7.5%關稅的產品額約占20%,若按照實際稅率的一半計算,中國企業出口將受到顯著影響。當前,中國企業在應對關稅時可調整的空間已基本耗盡,包括企業自身的價格調整、成本控制、削弱利潤空間、降低流通費用等措施。在美國20%的關稅調整幅度下已舉步維艱,若再加征20%關稅,沖擊將更為嚴重。將中國出口至美國且在美國進口中占比重大的產品分為兩類:一是勞動密集型產品,如中國紡織品占美國進口紡織品的45%,印刷品、皮革等占比均在25%以上,若關稅再加征?20%,這類產品出口將迅速向東南亞、墨西哥、越南、印度等地區轉移。二是電氣設備、制造業等產品,占美國進口的30%,目前中國出口至美國的此類產品多為中間產品,中間產品關稅彈性大小至關重要,彈性小則可能導致中國產業結構大規模向境外轉移,而通過提升科技水平、產品提價等方式抵御關稅影響,將成為未來中美博弈的關鍵領域,這也將深刻影響中國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產出和投資關系。
3.特朗普2.0與全球經濟
從全球經濟增長視角審視,其將致使全球GDP較基線下降0.3-0.4個百分點,產業鏈穩定性遭受沖擊,全球產業鏈布局的不確定性顯著增加。全球資本流向美國,使新興及發展中國家面臨嚴峻挑戰。鑒于這些國家普遍存在流動性緊張與高債務水平的現狀,資本持續外流將進一步加劇其債務風險。同時,WTO框架在全球貿易治理中的作用也被弱化。自2008年以來,全球貿易占GDP比重基本維持在60%左右且波動頻繁,這一現象表明貿易已非經濟增長的核心驅動力。在特朗普政策的作用下,貿易占GDP比重或呈下降態勢,對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增長影響尤甚,其經濟增長可能持續低迷。
展望2025年,美國經濟有望走強,中國經濟亦將保持穩健并實現回升。但從全球財政狀況而言,財政赤字將持續擴張。疫情前財政赤字上升相對平緩,疫情后則大幅反彈,當前全球財政呈進一步擴張趨勢,美國表現更為突出。財政擴張源于經濟增長動力不足、地緣政治緊張導致的軍備開支增加、民生保障需求以及產業政策推行等多重資金需求,這已構成全球經濟的重大潛在風險。
財政支出的資金來源問題愈發關鍵,央行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。以美聯儲、歐央行、日本央行資產負債表變化為例,美聯儲資產負債表規模在2007年為0.7萬億美元,2008年金融危機后急劇膨脹,2020年危機期間再度躍升,隨后通貨膨脹加劇。隨著特朗普政策的實施,利率或重回高位且流動性趨緊,這將引發新的潛在風險。
特別需要指出的是,在當前國際環境下,貿易分裂態勢日益嚴峻。回顧冷戰時期,蘇聯與美國兩大陣營貿易持續萎縮。俄烏沖突后,兩個集團之間的貿易也在逐漸的減少。去年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明確提出不再相信華盛頓共識,要信產業政策,2023年末實施的產業政策措施達到了1500個左右,這標志著全球產業政策干預大幅增強,世界經濟碎片化程度進一步加深,這成為全球經濟面臨的重大挑戰之一。與此同時,地緣政治風險持續攀升。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《2024年世界經濟風險分析》顯示,在前十項風險因素中,僅一項涉及經濟衰退風險,其余八項均為非經濟領域的風險,也包括地緣政治風險。這充分凸顯當今世界經濟已深度受到地緣政治風險的影響,充滿不確定性。對于傳統經濟學家而言,單純的經濟學理論范式已難以有效應對當前復雜局面,而特朗普2.0?必將進一步推動世界經濟的結構性變革,增強其不確定性,對全球經濟格局產生深遠且持久的影響。
三、中國經濟結構轉型
在當前全球經濟形勢下,中國采取了直接且有效的應對策略,即專注于自身發展,以應對外部波動帶來的挑戰。盡管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有所放緩,但人均?GDP?持續上升,自1978年以來取得了顯著成就,這一成績來之不易。
首先,中國著力于擴大內需,推動消費升級。自2000年起,消費占GDP的比重從62%降至當前的48%左右,凸顯出消費不足的現狀,而投資與出口占比較高。從消費結構來看,中國房地產消費已達峰值,商品消費占GDP比重從40%下滑,在人均GDP達到13000美元后,商品需求消費減少,而教育、醫療、文娛、旅游等服務性消費逐漸興起。因此,中國經濟發展的核心在于國內消費,尤其是服務消費領域。這就需要大規模推動服務業的改革開放,鑒于當前服務業國際化水平相對滯后,這一舉措尤為關鍵。
其次,中國制造業正通過提升科技實力來維持其全球競爭力。中國制造業占全球比重高達33.3%,超過美國、日本、德國和韓國四國總和(29.7%)。現階段的關鍵在于如何將制造業提升至具備核心競爭力的水平。過去四十年,中國制造業以低成本優勢占據全球市場,如今則需朝著高品質、高科技且成本可控的方向發展,以此增強產品粘性,應對高關稅等貿易壁壘。近年來,中國制造業數字化進程加速,投資回報率顯著提升。2018年貿易戰后,制造業戰略地位凸顯,制造業投資占總投資比重迅速升至50%左右。在新一代制造業領域,如智能駕駛、機器人技術等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。以智能駕駛為例,全球六大相關公司的核心技術在中國匯聚,中國率先實現了激光與路聯網反饋系統的有機結合,為未來制造業發展開辟了新方向。
再者,產業轉型的重要方向是邁向碳中和。2020年,中國承諾在2060年實現碳中和,這不僅是對全球的莊嚴承諾,也是國內經濟結構轉型的必然選擇,有助于推動經濟向綠色、可持續方向發展。在碳中和進程中,能源革命是關鍵一環。盡管煤炭目前仍占中國能源消費的57.7%,但清潔能源發展迅猛,光伏成本持續下降,2021年已降至0.14元/度。截至目前,新能源裝機容量已達17億千瓦,占總裝機容量約34%-35%,但因光電、新能源穩定性不足,電網接入存在瓶頸,制約了其充分發揮效能。氫能成本有望降至2.5美元/公斤,產業鏈逐步完善;核電亦穩步發展,運營核電站達52座,規劃建設286座,占比將從2%提升至7%- 8%。當前綠色轉型面臨的核心問題是電網基礎設施的升級,尤其是數字電網和智能電網的建設,以保障37%的新能源裝機容量得以有效利用,釋放綠色轉型的巨大潛力。
總之,面對世界經濟的不確定性,中國的戰略清晰明確,即聚焦國內市場開發,提升產品質量和經濟發展的可持續性,從消費、制造業和綠色轉型等多個維度發力,有效應對外部環境的挑戰。特朗普2.0時期政策的最大問題便是不確定性,中國在密切關注國際形勢變化的同時,堅定不移地推進自身發展戰略,這是應對外部不確定性的關鍵所在。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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